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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的人你只見過一面,但是對其印象卻歷久彌堅(jiān)、馨香不散,比如葉嘉瑩先生。
那時我還在北京大學(xué)上學(xué),突然有一天,同學(xué)們奔走相告,說加拿大的葉嘉瑩先生要來北大做演講了。正是少年情懷總是詩的年紀(jì),聽葉嘉瑩先生如何闡釋詩詞,自然對我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。而我之前還看過關(guān)于葉先生的一些文章,知道詩詞與葉先生的深深連結(jié)。她少年喪母,后來又去加拿大打拼,好不容易人生穩(wěn)定幸福,卻遭遇了女兒女婿在車禍中雙雙喪生的慘劇。而最終,她選擇用詩詞超越生命的苦難。
聽葉嘉瑩先生的講座時,我有兩次感到吃驚。第一次是因?yàn)樗v了唐代詩人溫庭筠的《菩薩蠻·小山重疊金明滅》:“小山重疊金明滅,鬢云欲度香腮雪。懶起畫蛾眉,弄妝梳洗遲。照花前后鏡,花面交相映。新貼繡羅襦,雙雙金鷓鴣。”這讓我感到意外,因?yàn)闊o論在文學(xué)史的書寫還是我們的固化概念中,溫庭筠在填詞方面似乎都比不過蘇軾、李清照等后世開宗立派的作家。從作品而言,這首《菩薩蠻》既沒有柳永“今宵酒醒何處,楊柳岸曉風(fēng)殘?jiān)隆钡你皭潱矝]有周邦彥“年去歲來,應(yīng)折柔條過千尺”的深情,更沒有蘇軾“為報傾城隨太守,親射虎,看孫郎”的豪邁,以及辛棄疾“我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見我應(yīng)如是”的狂傲。就算跟同時代的作品相比,它應(yīng)該也不如李白另一首“平林漠漠煙如織,寒山一帶傷心碧”的《菩薩蠻》,更不用說李白那首氣魄雄偉、動人心魄的《憶秦娥》了,僅“西風(fēng)殘照,漢家陵闕”八字,興衰之感,均寓其中。溫庭筠的這首《菩薩蠻》,只是在鋪敘屋里的陳設(shè),美人的頭發(fā)、妝容、衣服,而且說完就完了,言盡意止。這樣一闋詞有什么值得講的?我倒要好好聽聽。
葉先生講解得非常細(xì)膩,比如講到“小山重疊金明滅”,提到有多種不同說法,有說是屋里的屏風(fēng),有說是美人頭上插戴的飾金小梳子,等等。在她的娓娓道來中,我們面前仿佛展開了一幅畫卷:繪制著金碧山水的屏風(fēng)被陽光一照,上面的金光隱現(xiàn)明滅、流光溢彩。油光可鑒的青絲猶如烏云,似乎要流淌過雪白的香腮。慵懶的美人慢慢描畫蛾眉,為了化好滿意的妝容而梳洗了很久。好容易打扮完畢,侍女前后各執(zhí)寶鏡,照出她的倩影,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妥帖完美。她身上穿著簇新華貴的綾羅短衣,貼繡的金鷓鴣似欲飛動。
不過,直到這時,我依然沒什么觸動,覺得這不過就是一首畫面描寫得生動的摹物詞。但葉先生接下來的話,瞬間將這首詞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:這個女子梳洗打扮為什么這么遲慵呢?為什么對她的衣服和妝容做這么精細(xì)的描摹呢?那是因?yàn)榫醺緵]有來她這里呀,所以她只能無望地等待,在孤獨(dú)寂寞中消磨時光。衣服上的金鷓鴣特別強(qiáng)調(diào)是成雙成對的,更反襯了她的孤獨(dú)。
葉先生的解讀,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這首詞表面之下隱秘的人物內(nèi)心世界,使人對千年以前那個美麗而又幽寂的女子產(chǎn)生了深深的共情。而通過葉先生對這首《菩薩蠻》的解釋,我也更加深切地感受到《甄嬛傳》以它作為插曲的貼切性。那些深宮中的女子打扮得爭奇斗艷,甚至比這個只重視儀容服飾的美人更費(fèi)心機(jī),但是無情最是帝王家,她們最終不得不接受皇帝的寡情薄幸……
第二次吃驚,是因?yàn)槿~嘉瑩先生突然吟誦了起來。那時,吟誦在內(nèi)地還是很少見的,而且葉先生沒有鋪墊,直接微閉雙目,開始抑揚(yáng)頓挫地輕歌曼吟。
初聽還有些不習(xí)慣,因?yàn)槲覀兂R姷氖抢收b,而朗誦的停頓、音調(diào)和吟誦是不同的。但慢慢地,隨著她聲音的高低起伏,我們仿佛攀援到另一個境界并沉浸其中。我也由此想起一個典故:王昌齡、王之渙與高適雅聚于旗亭一隅,偶遇四位歌女在此表演。三位詩人相約,暗聽這些歌女都會演唱誰的詩,以此來定輸贏,看到底誰的詩最流行。首位歌女開口:“寒雨連江夜入?yún)牵矫魉涂统焦隆B尻栍H友如相問,一片冰心在玉壺。”王昌齡微微一笑,此乃其《芙蓉樓送辛漸》。繼而,另一位歌女輕啟朱唇,吐露的是高適的哀婉之作《哭單父梁九少府》:“開篋淚沾臆,見君前日書……”第三位歌女登場:“奉帚平明金殿開,暫將團(tuán)扇共徘徊。玉顏不及寒鴉色,猶帶昭陽日影來。”竟是王昌齡的《長信秋詞》再次回響,其才情之盛,可見一斑。此時,王之渙指著最后那個最美貌的歌女戲言,若她不吟唱我的詩篇,便誓不再與諸君爭鋒;反之,諸君則需拜我為師。但見那最美歌女啟聲,唱出了《涼州詞》:“黃河遠(yuǎn)上白云間,一片孤城萬仞山。羌笛何須怨楊柳,春風(fēng)不度玉門關(guān)。”詩人們相視而笑……
唐代文人的詩作常被樂官譜曲并由歌女演唱,以此方式廣泛流傳,因而也留下這“旗亭畫壁”的千古美談。將詩歌配樂演唱的做法并非唐代首創(chuàng),中國古典詩歌誕生后,詩與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(nèi)是緊密相連的。從《詩經(jīng)》到漢魏六朝時期盛行的樂府詩,大多可配樂演唱。南北朝之后,詩詞格律逐漸形成,詩與樂日趨分離。人們開始探索新的文學(xué)體裁,以適應(yīng)配樂演唱的需求,于是長短句形式的“曲子詞”應(yīng)運(yùn)而生,這便是興于唐、盛于宋的詞。遺憾的是,時至今日,古代配以詩詞的音樂大多已經(jīng)失傳。
因此,葉先生的吟誦,可以說是一種純正的“古風(fēng)”。在加拿大,葉先生的詩詞課那么受人歡迎,或許和吟誦也不無關(guān)系。偉大的詩人荷馬據(jù)說是一位古希臘游吟詩人;俄狄浦斯放棄王位后,也是將自己的故事傳唱給他人。想來,葉先生的吟誦讓本國的學(xué)生聽到追溯千年的回響,也會讓異國的學(xué)生感到異曲同工的親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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